第四章 打狗与取盐
刚到该莫那几天,赤桑的头有点儿痛,肯定是路上被风雪弄的,便戴着二哥的狐皮帽子保暖。那帽子是用整张狐狸皮做的,头脚尾巴都在,光泽耀眼,漂亮极了。来该莫的路上,我见过两只金色的火狐在原野中奔跑,像两团跳动的火焰。
有天晚上吃土巴,赤桑揭开锅说,嫂子为我们煮了“古土”,是过年才吃的土巴稀饭,里头加了9种东西:大米、糌粑、萝卜干、干豌豆、牛羊肉、茶叶、盐巴、人参果和奶渣。我尝了一下,说味道偏淡,就从包里把花椒大料取出来,问能不能放点儿进去?大家笑起来,往锅里比画着抛撒的动作。
赤桑说,真过年还要在古土里放面块儿,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,或者包点儿东西,看谁吃到什么。不同形状和内馅儿的面块儿代表不同的意思,有三四十种。主要种类及含义如下:
羊头,笨而胆小。牛头,胆大而健壮。太阳,寿命长。月亮,美好吉祥。系马钉,会发财、能骑上好马。羊拐骨,牲畜多、富裕。舌头,爱说假话。手,小偷。长脖子男人,流浪乞丐。背孩子的妇人,私生子。白石子,心肠好。黑石子,心肠坏。
那天的古土里没有面块儿,但我加的大料也很搞笑,大家边说香,边呸呸地往外吐着花椒、八角和草果籽。我把本该放入牛羊肉汤中的大料,全搁在了古土里。
牧人们每天一早一晚吃两顿饭,放牧的会带上干粮做午餐。通常天不亮便吃早饭,傍晚回来安顿好牛羊,天黑了才进晚餐。那天晚饭过后,居民点很热闹,有个青海喇嘛来作法事。
我和赤桑出去,见大家尾随在一个壮年男子身后。那男子是俗装打扮,手里拿着串佛珠。他不时冲手里吹口气,朝每家的牛羊圈撒一把青稞、念几句经文。到伯父家坐下,他和赤桑聊了几句,说党的宗教政策好等。
喇嘛是牧民请来的,在这一带巡回施法,穿俗装是为了不惹眼,怕政府知道他敛财。作法事当然要收费,由请他的居民点每家凑一点儿。
“这个喇嘛收入不错,袍子很讲究。不过,他的嘴真臭!”赤桑说。
我说:“我也闻到了,不过不好说,那可是仙气呀!”
言毕,二人坏笑。
牧人家的神龛内,都供奉着毛泽东像和达赖、班禅的照片,不少人家还贴着华国锋的像。赤桑说:“上面有过通知,要求把华国锋的像取下来。老百姓不愿意,说贴在那里不吃糌粑不吃酥油,自己贴上去的东西,自己揭下来不好。”
“文化大革命”前,那曲地区有100多座寺院,后来尽数毁掉了。20世纪八九十年代,又陆续重建,现在肯定不止200座了。羌塘本教信仰深厚,但经数百年融合,与佛教已难分彼此。在同一个牧人家,也有父子、夫妻各信一教的,但并不勉强对方。一旦信仰了某教,便不会更改。
聂荣过去有寺院十几座,喇嘛800来人。有的小部落寺院其实只是个简单的祭祀场所,由部落头人的兄弟充任活佛。本教活佛也娶妻生子,人称“家庭活佛”。
信仰在民众身上,倒淳朴动人得多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不许念经作法事,连佛珠也要没收。赤桑的伯父是虔诚的教徒,便把佛珠缝在袍子里,一手揣怀,偷着摸数。
那时,赤桑的伯母还健在。一天,生产队开会,号召大家向白求恩学习。队长也不知道白求恩是谁,仍要求大家好好想想,谈谈心得体会。赤桑的伯母一直低着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第二天早上,她去泉边背水,忽见一只小鸟扇着翅膀,一颠一颠地飞过,听叫声很像:“白求——恩、白求——恩。”
她立马赶到队上,开会第一个发言说:“我去背水,听小鸟在叫:‘白求——恩、白求——恩!’万物有灵啊,白求恩同志一定是个大好人!小鸟都在叫他的名字,我们怎么能不向他学习呢?”
另一个牧人汇报批林批孔的成绩说:“这粮票(“粮票”音译为藏语发音与“林彪”相似)又要靠它吃饭又要批判,咋批才好呢,还要请队长指示。至于批孔(“孔”音译成藏语就是“洞”,窟窿眼儿的意思)嘛,这野鼠洞倒是批了一些,我放牛时都堵上了,但草狐狸洞找不到,没批成。”
类似的笑话在西藏很多。藏族人生性纯真幽默,热爱生活。佛教传入雪域,也是吸收了本教较为世俗、承认人性的方式,才得以畅行无阻的。
在羌塘,与格萨尔史诗呈对角互补关系的,是传奇人物阿古顿巴的故事。阿古顿巴故事和格萨尔史诗一样流传广泛,我陆续听过不少。有趣的,要数在那曲听到的一个:
贫穷的阿古顿巴无以为生,四处流浪。有一天,他来到一座尼寺前,灵机一动,想出了主意。他易容换服,化装成一个姑娘,入寺做了尼僧。
过了一段时间,寺里有尼姑怀孕,肚子凸起来。住持老尼勃然大怒,发誓要查出这个坏蛋来。但怀孕的尼姑都不承认,说自己是在梦中与神仙交合得子。住持找不到证据,只好明察暗访。寺里并无男性居留,有男子到寺内朝觐,也是放下贡物,念经祈祷后便离去了。晚上寺门关闭,外人无法出入,问题一定出在寺内。
住持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甄别办法:她叫人挖了一个坑,自己蹲在坑里,让尼姑一个个从上面跨过。过去的藏族人不穿内裤,尼姑是不是女儿身,便可一目了然。阿古顿巴又想出了主意,他把自己的宝贝用绳带系住,从下往上看不出破绽。
验身那天,阿古顿巴跟在尼僧后面,也从坑上跨跳而过。住持老眼昏花,没看出异样来。阿古顿巴兴高采烈,说他想再跳一次,便又从坑上跃过。谁知绳带松了,他的秘密掉下来,被逮住了。
住持叫人把阿古顿巴摁住,生怕他逃跑,并考虑该用什么办法收拾他。
阿古顿巴对住持说:“您怎么处罚我都行,就是不要用粘了酥油的牛皮绳捆住我,再把我扔到粪池里去!”
住持说:“好,就用这个办法处置你!”
粘了酥油的牛皮绳结很容易解开,阿古顿巴挣脱了捆绑,从通往院墙外的粪池爬了出去。脱掉沾满屎尿的僧袍,他光着身子站在外面。
一个男子骑马给寺里送酥油来,见到了赤身裸体的阿古顿巴。他吃惊地问道:“你怎么光着身子?”
“今天寺里有规定,非得一丝不挂才能进去。这不,我穿着衣服进去,就被扒光了赶出来。”阿古顿巴说。
“那我怎么办呢?”男子问。
“你把袍子脱下来,我替你看着东西,快去快回啊!”阿古顿巴说。
那男子忙下马脱衣,刚进尼寺便被抓住痛打。住持的气还没消呢,又见到了一个更为下流的大胆狂徒,不叫人痛打他一顿才怪呢。那男子好不容易说明情况出得寺来,见自己的衣服、马匹,还有阿古顿巴,都不见了。
他疯狂地追赶,见远处有人骑着马,便大声叫唤起来。阿古顿巴并不着急,他从牛皮口袋里抓了一块白色的羊酥油贴在马头上,然后策马转身朝向那男子。男子见马额是白的,以为自己找错了人,便摆摆手,让阿古顿巴走了。
阿古顿巴来到一个牧民家,年轻的主妇说丈夫出门做生意去了,她一个女人家不好接待外人。阿古顿巴说自己是牧女丈夫的朋友,是受他之托才来的。牧女的丈夫说,他出门前与妻子欢爱,情急中没把事情做完,妻子肚里的孩子还有只耳朵没有做好,就请阿古顿巴顺路来帮个忙。
牧女见阿古顿巴英俊潇洒,自己又孤独寂寞,也很乐意,便着实与他欢爱了一番。阿古顿巴吃饱喝足,给牧女留了块酥油,便轻松地骑马上路了。
这个故事里的阿古顿巴,完全是个擅长骗术的猖巴了。在牧区和农区,阿古顿巴的故事各具特色,形象也变幻不定,但多是以下层身份出现的。被他戏弄过的对象包括国王、大臣、宗本、贵族、头人和僧侣。可叹的是,我至今仍未见到一个像样的译本,哪怕是删节本。
我问赤桑:“牧民管‘谈恋爱’叫什么,有没有相同或者类似的词?”
赤桑想了想说:“没有,起码藏北的话里没有。在北京有汉族同学问我,我就答不上来。”
“那小伙子找姑娘怎么讲?”
“叫‘打狗’。”
“是不是用石头打?”
“是。”
“那打狗干吗,怎么打呢?”
赤桑说,一个居民点的牧民都是亲戚,不能通婚,也不能恋爱。青年男女结交主要在赛马会上,那时人多,有气氛,挑选的余地大,不认识的人唱唱歌跳跳舞就认识了。白天,有意者会用言语挑逗一下对方,或者眉目传情。晚上,小伙子的舞姿就不规矩了,不时拉一拉、扯一扯、碰一碰自己喜欢的姑娘。姑娘有意,就一脸羞答答的样子;无意,便生气讨厌地避开。
漂亮姑娘大多白天不来,天黑了才来,小伙子可借助篝火观察。现在有了手电,姑娘就无法借夜幕做面纱了。不过有的母亲把女儿看得死死的,一发现异样,便把姑娘带走了。当然,赛马会上的结合,也许只是短暂的,牧区青年以自己找过的情人多而自豪。
那曲有个汉族干部跟牧女打狗,第二天牧女便高兴地对别人讲了,把那个汉族干部搞得很狼狈,他一再嘱咐对方不要讲的。牧民出身的青年即便进城当了工人,也改不掉打狗的习惯,再三教育也没用。在单位、工厂里,打狗算道德败坏了。我问赤桑打不打狗,他说自己是干部,不敢。
牧区青年十八九岁还没找过情人,就要被同伴笑话了。小伙子通常十五六岁便开始性尝试,姑娘求偶的年岁也相仿。但恋爱为什么叫“打狗”呢?开始,我以为是把来偷吃的狗打一顿,撵出去。
有小伙子看中了一个姑娘,认准了她家的帐篷,夜幕降临,便骑马直奔目标而去。这样的夜奔,时常要跑上几十里地,还得约两个伙伴做帮手。为了防止姑娘家的狗通风报信,得带上一条牛腿骨,掏空牛蹄塞满酥油,以堵住贪吃的狗嘴。
到姑娘家已是深夜,帐篷里的人早已入睡。年轻人在远处拴好马,悄悄摸到帐前。按习俗,未婚姑娘多睡在门边。春季母羊产子,接羔的姑娘还会睡在羊圈里,那更是小伙子的好机会。
姑娘知道小伙子要来,不愿意就把袍子裹得紧紧的,不让他近身,但并不叫喊。愿意的话,就不用说了。倘若不小心被姑娘的家人发现,跑得慢的小伙子,是会尝到棍棒和石子击打的滋味的。我把“打狗”理解为此意,赤桑似是非是地点点头,说这样讲也可以。
我再三追问,他才反问道:“你有没有见过两条狗,一公一母,连着,分不开?”见我不明白,他又比画着说:“公狗从母狗身上下来,屁股对着屁股,分不开?”
我恍然大悟道:“小时候跟父母下放,在农村见过,小孩子围着看,拿石头打。那时我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,觉得挺奇怪的。”
赤桑说:“对了,这就是打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