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先勇,白崇禧之子,广西桂林人。小说家、散文家、评论家、剧作家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,美国爱荷华大学“作家工作室”(Writer's Workshop)文学创作硕士。他的小说被译成英、法、德、意、日、韩等多种语言文字,在海内外拥有读者无数。
著有短篇小说集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《台北人》《纽约客》,长篇小说《孽子》,散文集《蓦然回首》《明星咖啡馆》《第六只手指》《树犹如此》,电影剧本《金大班的最后一夜》《玉卿嫂》《孤恋花》《最后的贵族》等,撰有《白崇禧将军身影集》,并重新整理明代大剧作家汤显祖等人的戏曲,制作青春版昆曲《牡丹亭》、新版《玉簪记》,影响极广。
白先勇 是古典的美,是爱情打动了年轻的心
童年的记忆、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他的创作积淀了厚重的素材;古典小说、五四新文学作品的浸染使他成为当代著名的作家;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《台北人》《纽约客》《孽子》为他奠定了在中国文坛的地位。
他,白先勇,一个众人熟知的名字,近年来却因与中国传统文化——昆曲相遇,再次红遍两岸三地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旧曲新唱,彰显了古典美学与现代意识的经典结合。
他说,昆曲是他一生的最爱;他说,为让全世界看到中国最美的艺术,他甘愿做传播中国文化的终身义工。
在明朝,感情的表达是那么优雅,那么大胆
高晓春:我们曾听过由您制作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那唱腔之美、舞蹈之美、服装之美、情愫之美——真真切切地触动了我们的古典文化意识,打动了我们的心。我想问的是:您为什么要叫它青春版《牡丹亭》?
白先勇:第一,《牡丹亭》是一部爱情神话,女主角杜丽娘16岁,男主角柳梦梅也只有20岁,它本来就是歌颂青春、歌颂爱情的一部戏。第二,昆曲本身可能有衰落的时候,但是它有坚韧的生命力,它不会死亡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演出的空前盛况可以印证这一点。第三,我们不能让昆曲的观众老化,我们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走进戏院看我们的《牡丹亭》。尤其是大学生,他们吸收精美文化的能力强,如果昆曲没有他们的关注,昆曲的前途将会是暗淡的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经两岸三地演下来,的确也达到了这个目的。所以我想我们定位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可能是正确的方向。
高晓春:《牡丹亭》演了几百年了,青春版的《牡丹亭》与之有些什么不同?
白先勇:我们有个大的原则,就是一定要遵从昆曲的古典美学。昆曲已有500年的历史,曾经一度成为我们的国剧。从明朝万历年间到清朝,有大量的文人、音乐家、表演艺术家投入创作,它的表演方式和音乐等在各方面都达到了高度的精确、精美、精致,这种风格一直传承下来——这就决定了我们做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时候,应该是把传统的、精髓的表演方面的东西留下来,但是,若要留住观众,还要赋予它现代的、青春的面貌。比如说,我们的服装,大家都说它美,美得不得了,我们是怎么做的呢?除了尊重传统外,我们在色调的搭配上、刺绣的设计上非常讲究,讲究一个“雅”字。美的东西是大家都喜欢的,不是吗?
昆曲的美是抒情、诗画的。我们按照这个原则去设计一切,所以我们的物体是抽象的,舞台是写意的——你也看到了,我们用一个背幕的投影,将写意、淡雅的画片放在上面,换句话说,我们把一个传统的戏剧放在现代舞台上,让它的生命焕发起来。
高晓春:昆曲是您一生的最爱。您说,为让全世界看到中国最美的艺术,您甘愿做传播中国文化的终生义工。是否有人问过您:都E时代了,E时代的青年还能够欣赏昆曲、欣赏《牡丹亭》吗?
白先勇:E时代青年的心中也有美丽的爱情神话啊!不是吗?无论过去还是现在,我们都渴望能有那种天长地久的情感,尽管有的时候它遥不可及,尽管对有的人来说它永远无法实现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演出场场爆满,而且70%左右的观众是青年,这说明了什么?至少说明E时代的青年看懂了那个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。
青年们会看到——在明朝,感情的表达是那么优雅,那么缠绵,那么细致,那么大胆。你看看那些戏词,比现代作家写的大胆多了,却又是那么美,所以现在的青年才听得如痴如醉。有一个比较,比如说,我们看电影,电影里的爱情很多时候是速成爱情,而昆曲《牡丹亭》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,眉来眼去20分钟,就这么样一来一往——这就够美了,昆曲里有一个词儿,叫做“无歌不舞”,就是唱一句,一定会跟着一个优美的动作,所以,它不像其他剧种,唱着的时候可以半天不动,它是小生唱,旦角要配;旦角唱,小生要配,他们是一起舞。那种缠绵让你看是那样过瘾。演出结束时,那么多人冲到前台来,拍手、喝彩,就是不肯离去,为什么?我想,是古典的美,是爱情打动了年轻的心。
它是神话,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爱情理想
高晓春: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首批“人类口述非物质遗产”共19项,昆曲名列第一,超过了日本能剧和印度梵剧。
白先勇:是的,中国有这么一块文化瑰宝,我们不去保护它,谁去保护它?我们不去发扬它,谁又会去发扬它呢?当然,联合国不可能替我们做这件事情,它没有那个经费,也没有那个人力。我们得自己来做,需要两岸三地的华人、世界各地的华人,同心协力地来传承我们民族的这一笔文化遗产。
昆曲是高雅的,它集合了文学、舞蹈、音乐、美术、戏剧等艺术形式,然后,它再用它的方式把它们精确、精美、精致地表达出来。怎么说呢?我们的年轻人应该从昆曲中接受美育教育,因为它合乎我们中国美学里的所谓抽象、写意、抒情、诗画的美学观念,而且,我觉得用它做大学里面的美学启蒙教育非常合适。
高晓春:昆曲最精华的部分在哪里?
白先勇:昆曲之美,美在唱词。那些唱词都是最美的诗。比如:
原来姹紫嫣红开遍
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
良辰美景奈何天
便赏心乐事谁家院
这些句子在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里比比皆是,不是吗?它们简直美不胜收。
昆曲之美,美在舞蹈。昆曲是用水袖的线条来表现舞蹈的美的,它跟我们的字画、书法是一套文化符号。试一试,如果我们把舞蹈的线条勾勒下来,它就是一幅最美的狂草。它的音乐也是极美的,它以笙箫管笛为主,所以听起来特别地婉转缠绵。如果给昆曲下一个最简单的定义,那就是:把抒情诗的传统,用歌和舞的形式具体地呈现在舞台上,这是它最美的部分。
高晓春:凭着对昆曲的一腔热爱,几十年如一日,您投入精力和财力,努力宣传和推广昆曲,并制作出了代表当前最高艺术水准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在两岸三地的演出引起轰动,打破了青年人很难接受传统戏剧这一印象。但从更广泛的层面上来说,中国古典戏曲的听众是越来越少了。
白先勇:是的。我眼见昆曲因为战乱、“文革”、缺乏年轻演员承袭衣钵等原因日渐没落——我是写小说的,是教书的,我原本在台下听听戏就够了,但是,不行,我怕它流失了,我着急,所以才有了回国排新版昆剧推广昆曲的想法,两年多的时间,我往返于美国加州,中国内地、台湾和香港等地,联系各方面的力量,终于排出了青春版《牡丹亭》。
与传统的昆曲不同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采用了现代的舞台和灯光,并找了年轻的演员来扮演杜丽娘和柳梦梅。演柳梦梅的俞玖林儒雅俊朗,演杜丽娘的沈丰英更是眼角生情,美得不得了。为了打动年轻的观众,我们这次打的就是“俊男美女牌”。
高晓春:为了推广昆曲,两年前,从美国加州大学,您提前退休了。
白先勇:我等不到退休了,因为昆曲太重要,它是中国文化的精髓,如果让它流失了,就是我们没有尽到我们应尽的责任。于是,我跳下来,可没想到的是,一跳下来就被拴住了。
做这件事情太辛苦,花这么多时间,还有这么多人力、物力。我个人的力量、我们几百人的力量太有限了,我希望有人能帮我们一把。
每回散场,大家拍手,热烈得不得了,我想,这里面有三层意义:第一,我们的戏的确很美;第二,两位青年演员出来了,大家为他们高兴,因为出了两位人才;第三,两位演员的老师也上台了,他们手拍得更凶了,他们站起来,更为老师喝彩。他们知道,有了人才,昆曲就有了希望。
高晓春:还记得您第一次听昆曲的情景吗?
白先勇:当然记得。那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,梅兰芳回国首次公演,那一年,我9岁。梅兰芳一向以演京戏为主,昆曲偶尔为之,那次的戏码却全是昆曲:《思凡》《刺虎》《断桥》《游园惊梦》。很多年后昆曲大师俞振飞亲口讲给我听,他说——梅兰芳在抗战期间一直没有唱戏,对自己的嗓子没有太大把握,皮黄戏调门高,他怕唱不上去,俞振飞建议他先唱昆曲,因为昆曲的调门比较低,于是才有俞梅珠联璧合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的空前盛大演出。我随家人去看的恰巧就是《游园惊梦》。从此,我便与昆曲,尤其是《牡丹亭》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小时候并不懂戏,可是《游园》中《皂罗袍》那一段婉丽妩媚、一唱三叹的曲调,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,以至许多年后,一听到这段音乐悠然扬起就不禁怦然心动。
高晓春:从9岁看《牡丹亭》,到60年后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公演,为什么您如此钟情《牡丹亭》?
白先勇:因为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的心。汤显祖笔下的爱情可以说是到了最高的境界——为了情,可以死,这还不够,为了情,还要再活过来。所以,我说它是一出爱得死去活来的悲喜剧。它是神话,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爱情理想,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。